六
屈子的名句大家耳熟能详:“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书虽小道,若想真正有所成有所知,这“上下求索”的功夫不可偷懒。恩格斯认为,思维的训练除了读哲学史外别无他法。你若要真正通晓笔法,舍多多临写历来各种法书别无他途。你要真切理解书法史,不能老做旁观者,除此之外也别无捷径可走。古来论书的话不知凡几,你若没有这亲手去“上下求索”的真功夫,别人的真知灼见便难以深切领会,别人的糊涂话你也识他不破。所以无论想在书法创作上有所成就的人还是想作书法史、书法美学研究的人,临帖功夫万万不可躲懒取巧。“读帖”是个好方法,但它决不能完全代替临帖。我这样认为,也确实是这样躬行的。用沈尹默先生的话来说就是不欺人,也不自欺。 当然,书法的发展绝不是传统的不断翻版,也不是传统中几种流派的简单轮回,也不是靠把传统诸因子的简单组合来变花样,而是由多种条件综合作用的结果。无疑,其中书家的创造精神起极大作用。我虽不一概地反对,也不一概地赞成“片面的深刻”,但发为议论应有针对性。目下所见,尤其在青年学书者中,临帖功夫的欠缺恐怕还是主要问题。临帖功夫深,未必能成大书家,但没有这功夫而成功的,怕更其难找了吧? 以上便是我对自己40年来学书过程的简略回顾,也时而坦率地说些一孔之见。思想起来,最深的感触约有三端:一是对师友的教诲、帮助、提携和勉励深深感激;二是惭愧无所成就;三是艺进乎道,难乎其难,唯以方长之来日,加紧努力以求寸进。
《书法导报》编者诸君约我拿出几幅“作品”来刊登,已有好些时日了,而我一直不敢出手。中国书法博大精深,是最富有哲学品格的艺术样式之一,有巨大的文化蕴含,需要多方滋养,而成功与否往往还难说,所以历来弄翰者虽多,大家代不数人。莫说大家,就是真正的书家也难当得。至于是否“著名”,从来多有“书外”因素的掺入,有的合理,有的不合理,情况很复杂,所以会有虽“著名”而其实连书家也很不合格 的怪事。实则并不可怪。汤用彤先生治佛教史,曾揭明“名僧”与“高僧”的区别,乃本自梁释慧皎撰《高僧传》之“序录”:“自前代所撰多曰‘名僧’,然‘名’者本实之宾也,若实行潜光则高而不名,寡德适时则名而不高,名而不高本非所纪,高而不名则备今录,故省‘名’音代以‘高’字”,我于此颇有启发。我对“书家”这个称谓很看重,认为不可轻得,因此也不敢以此自命。直到今天,我自认至多是个“爱好者”或“能书者”,只有“票友”的资格。依我看,申请加入“书法家”协会,至少要有两个条件,一是够格的真本事,二是相当的自信和勇气。在我,自觉尚欠缺。或许有人会怪我迂执,但我想总要经得起“循名以责实”的检验吧。为此,我感到在书法专业报纸上集中刊出几幅“作品”,对我来说多少有点僭越了。只是雅命难违,且受一次编者诸君的善意抬举吧。拙作平平,见笑了。 按例,编者要求配一篇评介文章。我想,请人写吧,无异逼人出来说几句好话。“登”出来的,能不好么?可这些年来,不着边际的颂扬大家见多了,但常常一看附图便叫人心烦生厌。纵使最后也有“但是”,总无关痛痒,也就并不见得就此而“全面”了。还是自己来几句,不要难为别人了。我不想故作警语式地写几段“论书粹言”,还是平平实实回顾自己迄今为止的学书经历,顺带谈点切身体会。尽管时时注意省着用字,不料一路写来,到结尾时发觉竟有八千言之多,显然不称此用。于是有这《自述》后的“补白”。至于“评介”,似乎也不一定非有不可,因为报纸一到读者诸君手里,谁没有眼睛?谁不在“评价”?你若把“评价”说得板上钉钉,倒反而剥夺了读者应有的权利。所以,还是众说纷纭吧。
(原载《书法导报》1993年6月2日 总18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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