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也正在这个时期,我同一批爱好书法的“逍遥派”朋友有了更多的交往。闹腾了一阵大概不少人已生厌倦,“逍遥派”的队伍也在扩大,有的醉心于做鱼缸养热带鱼,有的学做裁缝自己缝制“西装领”式的衣服,有的从头学做木匠活到了能打制全套家具的水平,所以我们弄书法也没遭到“玩物丧志”的批评指责。我在徐德耘(云尗)那里得见大量白蕉先生的墨迹,又曾借回过两个题跋诗文稿手卷,手摹心追,觉得那才真得晋人神韵。那时与我常有半日之谈的周慧珺,有一次看出了我写的字里有了白蕉先生的影响。我又接触了一批以前未曾接触过的书画篆刻名家。其中,最令我倾倒并深受影响的便是来楚生先生。早在“文革”以前,我就在上海豫园和朵云轩中看到过来先生的作品,一见之下便生敬佩之情。待见到来先生,又在他的几位新老朋友那里看到了更多的各种作品,更是叹服不已。这个圈子里的几位先生,除了我有专文讲述过的之外,还有金元章先生等,都对书画篆刻十分内行,鉴赏眼力极高,趣味趋于高古厚拙或风流自然,又熟悉掌故,听他们随意谈论评说,获益良多。那是在任何讲习班和教科书中所得不到的,追随左右,耳闻目濡,有时也参与讨论,实际上是在鉴赏实践中学习。主要是受来先生的启发,同时写米字的人又日见其众,于是我开始另找蹊径,认真临写汉碑,凡是能得到的,或从自己有限的藏帖中找出,或从师友那里借得,无不反复细心临摹,最喜爱并有体会的是《石门颂》、《张迁》、《礼器》三种。我还把家里那册石印的《散氏盘》放大本拿来依样画葫芦。这时,眼光识见得到迅速提高,学书取法之所也大大上推了。 1970年,我奉命去皖南“插队”,行囊中衣物很简陋,多的是书和碑帖。躬耕生涯,不必细说。晚来,同伴们或是聚在一起忧伤地唱着不知什么人编的歌:“‘08’的大卡车,在我身边过,……”,因为上海的汽车牌照是以“08”打头的,或是和农人们一起抽烟打牌取乐,我则是躲在屋角,一灯如豆之下在土制的“床头柜”上读书临帖。这有时难免显得不太合群,却是人各有其好,也勉强不得。当地出一种“裱芯纸”一般作包茶叶或烧纸钱之用,当作手纸则近乎奢侈了。实则就是我们现在叫做“元书纸”的东西,几角钱一刀。我有时也买来写字,只是一刀纸抵得几天的工分值,所以只能省着用。在那里,几乎没有学书的同道,于是常常给在上海的师友写长信聊天谈书法。后来我常被叫去到公社中学代课,最后的3年则是去经济富裕的山区负责另外办起一所民办中学。此时,时间和纸墨都较前大为充裕,不久又有了电灯,所以到了夜间我备课和处理学校事务完毕,便可在单人房间里,坐在竹圈椅中,在竹木制成的简易写字台上读书写字,灯光不到12点不熄。也有几位学生和早先也是我学生的青年同事在悄悄地学写我的字,这是料不到的。但在那里也确实找不到什么字帖,我虽然拿过几种让他们挑选临写,可他们都说不喜欢,同他们也难以真正地谈学书之道。我自己则把随身带来的碑帖反复临写。学校曾买进一批便宜但质量很差的白色书写纸,本想印制考卷用的,因为既薄又化水而不合用(那时候很少用圆珠笔,都用“自来水钢笔”)而弃置一边,我便拿来裁成一尺半长六寸来宽的条子厚厚一堆,随意抄写读到的诗文。这纸用毛笔写字倒也不错,我随手抄写诗文,开始时这几个字从这个帖上学来,那几个字有那本帖的影子,不很协调,久之便见统一了。我认为这是把所学的法帖捏合起来的一个好办法,近于米芾的“集古字”,最终会逐渐形成自己的面目。我曾把这个方法介绍给周慧珺,还送给她一厚迭抄书习作,建议她也试试看。 “插队”8年,每年我回上海一二次,每次回上海总要一一看望书友,畅谈一番。有时也能买到一些开禁的碑帖,如《集王圣教序》、《怀素自叙帖》、《孙过庭书谱》等。我也尽量去看书法展览,记得曾经远远地赶到蓬莱公园、中山公园和黄陂路的展览馆去看过。第一次看到王蘧常先生的墨迹便是在蓬莱公园。但这时我的户口已迁到安徽,人既不是上海人了,对上海书坛而言自是局外之人。
(原载《书法导报》1993年4月21日 总17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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