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村”中的潘君诺
同潘君诺先生认识,也是在六七十年代之交的那两年,也是一位少年时一起玩票的朋友所介绍。那天来访,他带来一张隶书,一把书画扇。来人按住隶书条幅的落款,问我这字好不好。我说好,并大致断定是钱瘦铁先生的作品。他将手移开,看署款果然是铁老。打开书画扇,一面画的紫藤蜜蜂,大写意的藤和叶,配上极工致的蜜蜂,我说这学的是齐白石手法;背面是草书,临怀素《自叙》中“粉壁长廊……”那一段,我说是“意临”,笔法与素师不尽一致。字画都好,但不知何人手笔。那位朋友一面笑道:“是老兄的本家,”一面把手移开,看署款图章,一为“潘然”,一为“君诺”,显然一名一字。看完字画,来人拖了我便走,说是这就到潘先生那里去,最近他正在那儿学画,每月的学费是5元。
潘先生家住上海静安寺附近,进弄堂从一栋石库门房子的后门进去,穿过公用厨房,在通向楼上的楼梯边开一门,进门便登堂入室。地下铺花格方砖,上海稍为考究的石库门房子客堂间都是如此格局。一排长窗朝南,外面有一个小天井,室内采光尚好,然而陈设简单得出奇。在我印象中,只记住两件家具。一是与长窗靠近并垂直摆放的一张画桌,那是一个中等大小的式样普通木质也普通的写字台,稍见凌乱;一是在画桌后座椅右侧靠墙放着的一个配有玻璃门的橱,里面的东西也见凌乱。我们进门,潘先生正坐在画桌前,时值盛夏,他只穿一件汗背心。看他年约60,身材算得上魁伟。我忍不住嘀咕:“有点像医生门诊所。”潘先生马上接口说:“不,还差一个诊脉的小枕头。”大家哈哈一笑。
那位朋友作了介绍,潘先生取出一个本子,命我写下姓名和地址。那位朋友低声说:“潘先生记性极好,你这一写他就记住了。而且你要他写字,不管是毛主席诗词还是唐诗宋词,他从不查书,一边念念有词地用带苏北腔的口音诵读,一边便振笔疾书。”当天我看潘先生写几幅字,果然。 那位入门不久的学生还掉了给我看过的那柄书画扇,又取出一个白扇面,代一位曾经颇有点名气的京剧老生演员求画。潘先生知道这位京剧演员,立即动笔,画的也是葡萄蜜蜂。画完,收润笔2元。后来又连作书画数幅,我在一旁细看。潘先生下手极快,起画稿毫不思索,笔下生风,顷刻便成。紫藤葡萄,枝叶交错,一气呵成而丝毫不乱,疏密也得当。后来听金元章先生说:“潘君诺心太急,一说要画,纸刚刚铺开就连呼‘来!来!来!’等不及要下笔了。”我注意他笔筒中的笔,约有一二十支,几乎全是退败得不堪用的。有一支较新的小狼毫笔,看得出潘先生舍不得多用,只在题画必须秀润时才偶而动它。妙的是其中一支退笔,潘先生剪去副毫的前半,只留中间三五茎,专门用来画工笔昆虫的须。看他用了好几回,难得的是照样线条挺拔饱满。另有一支羊毫大笔,已十分陈旧,潘先生抽出来,深情地说:“这支笔50多年了,还是我初学画时老师送的。”潘先生是赵叔孺的学生,此笔不知是否赵老夫子所赠?
潘先生又为我那位朋友写了一个草书条幅。纸3尺来长,6寸来宽,听说是从废纸店论斤称来的,每斤5角。潘先生作书画下手之快,差不多到了性急的程度。他说:“有人讲草书要写得慢,不对,不对!”你看怀素《自叙帖》中的句子,‘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中气,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不是说要写得快吗?”未尝不是自解。写完画完,一起盖图章。我从盒中取看潘先生的自用印,有几方是“XX楼”、“XX室”,他笑着说:“别人总以为书画家房子最多,楼啊堂啊室啊轩啊,其实都是子虚堂乌有楼。我就这么一间客堂。”对其中一方“又一村”,潘先生做了解释:“文化大革命开始时说不能画花鸟画,我们这些人就没饭吃了。现在又可以画了,这叫‘柳暗花明又一村’。”
潘先生似乎有“错划”之类的经历而好像无固定收入,老两口相依为命,生计困难,只得收几个学生教画度日。每人每月只收5元,学生便随时可以上门。没有丝毫书画基础和笔墨经验的,从头学书法当然来不及,就让他们毛笔画圆圈作为练习,大多数不耐烦。也有些人并无学画之意,却付5元钱,抓紧索取字画,从师满月便掉头而去。老人心下纵然明白,却又奈何?有一次我在福州路杨振华笔庄闲看,柜台边有一位穿着比较讲究而斯文的青年人买了不少上好的毛笔,看样子我估计是哪个单位“革委会”里“政宣组”的“秀才”。我瞥见后也不介意,自顾低头看橱窗里陈列的笔墨,却耳听身后一位老者上前攀谈:“同志,你要学画吗?我山水人物、飞禽鸟兽、花鸟草虫都会画的,每月只收5元学费。”回头看,正是潘先生的背影。而迎面所见,却是那翩翩少年迟疑而带点警惕的目光。我不忍看老人失望的神色,更不愿让潘先生看到我在场而难堪,便急忙出门避开了。
“待分配”的几年,我闲来无事,除了读点书,唯与笔砚为伴。一般是上午临一通《兰亭》,下午临一通《蜀素》,晚上再临一二百字智永真草《千字文》,反反复复,却一点不觉得枯燥。一天上午我正在临书,忽听楼梯上有人叫我,抬头从敞开的正对着上楼楼梯的房门看去,却原来是潘先生一步步登楼而来。我急忙起身相迎。只见老人一手拿一个破旧提包,一手拿了一副咬过两口的烧饼裹油条。他说:“我到一个住在邮电新村的学生那里去,经过这里,记得你住在这里,就找来了。”真是好记性!我请潘先生坐下,看他干啃烧饼油条,不免心酸,家中只有一罐茶末,只能将就泡了一杯让他润润喉咙。见我正在写字,潘先生兴致来了,放下吃了一半的早点提笔来写。可他用不惯我的长锋羊毫,在元书纸上写了几行,摇摇头,放下了笔。只说:“你学得太细到了。”吃完早点,潘先生便要走。我送他下楼,指点他可乘47路汽车再换55路汽车,并要送他上车。潘先生执意不要,我只得在路边上目送他走去。只见他经过车站并不停下等车,蹒跚地径直朝前而去。我明白,他是为了省些车费或者不坐只两站就得换乘的47路,或者干脆径直步行半个多小时过去,心下难免一酸。
后来我去皖南插队,与潘先生相见的机会就少了。他似乎是活到“文革”结束以后的,但境况是否有改观就不得而知了。听说上海博物馆举办历代书画展览,老人还是支撑老病之躯,赶十几里地前往观看。博物馆应该是有电梯的,但不对一般公众开放,想来也不会对他破例。所以这位老画家还是艰难地步步拾级而上,气喘吁吁亦不以为苦。故友乐心龙为此感叹不已:“这真是对艺术的虔诚啊!”
潘先生的艺术,传世多为小品。前些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印过他的一册草虫作品,选印都平平,现在已难觅了。
(原载《书法导报》1992年2月19日 第8期 总1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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