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师旧文：“象字”·“象人”——追记周谷城先生论书一席谈

龙虎风雷

　　“象字”·“象人”——追记周谷城先生论书一席谈    潘良桢

　　（本文刊于1996年11月27日总362期《书法导报》，《函三楼见闻随想漫录》专栏）

　　傍晚电视新闻报道，周谷城昨天因病去世，享年99岁。复旦又少了一位前辈名学者，书界则少了一诤友。

　　周先生的大名，我少年时就已闻知，主要见于报刊。他见报最频是在批判围攻“时代精神汇合论”的那个时期，1963年前后。那是“文革”前奏之一。他论战的主要对手是后来臭名昭著当时俨然“金棍子”的姚文元。我因此而知道周先生不但是一位博通中外的史学家，还对美学深有研究，而且他的美学研究也由来已久。十多年后我进复旦读书，才有了见周先生的机缘。

　　去今又有18年多了。我考进复旦不久，便陆续结识了一批校内爱好书画的朋友，一合计，便有成立书画会以利切磋的想法。联络几位同学正式提出，立刻得到学校有关方面的支持，复旦大学书画会便在1979年春天宣告成立。我们请了校内几位年高硕望的前辈任名誉主席和顾问，有郭绍虞、朱东润、王蘧常、周谷城、吴剑岚、伍蠡甫等诸老。岁月流逝，时至今日，周谷老亦驾鹤仙游，硕果仅存的只有当时年辈略少而任常务顾问的喻蘅先生尚健在，依然诗思旺而画笔健。

　　我们曾请周先生来书画会谈过一次书法，事先早就约好的。周先生那时已年过八旬，很忙，除了校内的事，还有大量社会工作。那是个冬日的下午，天气晴朗，但很冷。会内会外的同学，还有校外闻讯而来的人早早地把文科教学楼二楼的大讲堂挤了个座无虚席。周先生的家在上海西南角的泰安路，离校很远。我在楼下门首迎候，见汽车缓缓驶来，抬腕看表，距预定开讲时间还有近5分钟。车门开，魁伟的周先生下得车劈头就对我说：“刚要出门，XX来了。我知道他老远来是为当年整过我而来道歉的。我也不要他道歉，学校有事，把他扔在家里了。”进门登楼，我看他虽然步履甚健，毕竟年事已高，便扶了他一把。我发现他穿的灰色中式棉袄是丝棉的，很柔软。他脚下的皮鞋擦得很干净，很亮。

　　周先生讲课，常在讲台两边和课堂的走道中来回踱步，于谈笑风生中传道解惑。那天他透露，已有一部关于美学的书稿，但要到百年之后才公布于世。他还信手拈来地谈了点别的话题，妙语如珠，当然主题还是书法。此番论书，周先生拈出4字：“象字”，“象人”。近两小时的讲演都由此生发。他说，既是书法，自然要写字，如果写的不象字，或者根本不是字，还算什么“书法”呢？书法是艺术，是美的创造，是书家美感的发抒，所以书法又要象人，象作者其人，是作者内在美的外化。他说，市里办书法展览，专家评判时也叫我去看看。有人拉我到他自己写的作品面前要我提意见。我看了半天，有点不解，说：“这是你写的吗，不象啊，可不象你这个人啊！”周先生幽默地指着几位在场的穿着入时的年轻同学说：“这样的衣服你们可以穿，很美，但我就不能穿，我一穿就不象人了。”大家哄堂一笑，同时也嚼出点味来了。他又说，参加个什么活动，尤其是书画界的活动，一进门便有很考究的册页请你签到。有的人把自己的名字签得很大，撑满整整一页，看样子不可一世。我只在边角上小小签上“周谷城”3个字。一个人并不会因为名字签得大，霸气十足而真的本事就大起来，却把别人签名的地方占掉了。

　　讲演完毕，周先生送了我们一大摞香港出版的《书谱》杂志，那时还是稀罕物。他说：当了顾问，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事，这就聊作一点点小小的帮助吧。实际上，我们每次办展览周先生都是专门写了作品来参展的。事后我们议论周先生这次深入浅出的书法讲演，觉得回味深长，那是把书法艺术最根本的实质给点了出来，而且是针对时风之失的。“字如其字”，“字如其人”，概乎言之，亦是慨乎言之。

　　周先生那时还有一首论书诗，早已流传：“艺苑行书未列科，要看书者意如何。银钩铁画终成法，直竖横平莫放过。性格十分工力倍，友朋三五共摩挲。精神领域原无限，写字传神便是多”。尽管他自谓“诗既不工，寓意亦浅”，但从他“象字”、“象人”的论书旨意看，还是含义颇深切的。

　　去年暮春，复旦大学校庆90周年，住在医院里已届望百高龄的周先生还满怀欣喜地特地作句写条幅送来参加校庆书画展，依然文句典雅，笔力清劲。一年半后，老人安详地离去了。那回他以“象字”、“象人”4个字论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很值得我们再三玩味。不少朋友曾听我谈过，要我作文记其大略，以飨同道。现在周先生已作古，他一生经历经历丰富，学术、教育、社会活动可记述以供后人缅想者甚多，然非浅薄如我所能胜任。略述周先生4字论书，聊供书界同道参考，也是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的追念。